理想很丰满,现实很骨感。
和臣子之间大战了数十年后,在嘉靖帝的眼中,臣子就是一群猴儿。
这群猴儿贪婪无度,为了利益可以出卖自己的灵魂。
为了耍猴,嘉靖帝就用一句话,一句诗,几个字让臣子去猜。
猜吧!
猜来猜去,朕说对就是对,说错就是错。
想升迁吗?
朕不点头,除非你等想谋反,否则就只能老老实实地猜谜。
他把臣子当做是猴儿耍,哪怕吕嵩也是如此。
但此刻嘉靖帝却动容了,眼中闪过异彩。
吕嵩不年轻了,早已过了冲动的年纪。
想到这里,道爷看了蒋庆之一眼,随即怒火升腾。
那瓜娃子竟然和朱希忠勾肩搭背,笑的很是欢喜。
这是大朝会啊!
成何体统!
道爷突然忍不住也笑了。
他觉得,多年前的那些阴霾,好似消散了许多。
“田地越来越少,人口却越来越多。人生在世间便要吃饭穿衣,这是谁之责?是我等。辅佐君王的我等!”
吕嵩从开口那一刻开始,整个人就进入了一种莫名的状态。
他面色微红,目光比蒋庆之还要锐利。
这一刻谁挡在前方,哪怕是当年对着自己恩重如山的的恩师,他依旧会选择撞上去。
“有人曾说,百姓与肉食者签订了一份契约,这份契约看似很简单,百姓听从肉食者的吩咐,按时缴纳钱粮,按时服役。
作为回报,肉食者也给出了承诺,他们承诺为百姓提供衣食,护佑他们不受欺凌,不受异族奴役……老夫以为,此言妙哉!”
这话是蒋庆之说的。
在场的人大多听过。
蒋庆之松开手,老纨绔嘟囔,“有点体统啊!小心御史给你没脸。”
可此刻负责维护秩序的御史也在懵逼和震惊中。
他们也是儒家门徒,自然希望吕嵩能站在儒家,站在大伙儿的立场上。
可没想到的是,吕嵩,他竟然反水了!
这场大战的转折,竟然出现在了儒家大将吕嵩这里。
“开支日增,收益却越来越少,这个家如何当?”吕嵩喘息了一下,“老夫当着户部的家,深知这看似太平岁月之下的暗流有多凶险。”
“吕尚书!”有人出班,“你这话危言耸听了吧!”
蒋庆之挑眉,准备出去助拳,可吕嵩却问:“每年新增多少流民,你可知晓?”
官员愕然,无言以对。
“每年新增的流民多到让老夫寝食难安。”吕嵩厉声道:“这江山在震颤。若是不变革,无需百年,你我都能在坟头上看到天下遍地烽烟,看到异族屠戮你我的儿孙。你等能坐视,老夫,不能!”
吕嵩须发贲张,“这个大明必须变。谁能找来钱粮,老夫便支持谁。开海禁,利国利民,谁反对?”
“这分明是长坂坡上的赵子龙啊!”蒋庆之惊叹道。
那些目光变了,从不敢置信变为怒不可遏。
“吕尚书,难道劫掠而来的钱粮,你也敢收吗?”有人冷笑道。
这特么是人身攻击!
蒋庆之问道:“这话说谁呢?”
“要!”吕嵩却无需他的助拳,沉声道:“在老夫眼中只有大明,谁能从外部弄到钱财,老夫不问来历!”
这是活脱脱一个商人的嘴脸啊!
但王以旂却叹道:“吕嵩的勇气,老夫不如也!”
吕嵩一人直面自己曾经的战友,“不从外部弄钱粮,难道从内部?如何弄?继续加税。可百姓早已不堪重负,年复一年,日复一日,再能隐忍的人也会爆发。那一刻,谁来担之?你,或是你?”
吕嵩目光转动,看到的大多是怒火。
“开海禁,把大明的货物送出去,交换来钱粮。这是救命之举!为何阻拦?”吕嵩问道。
“人心不古……”
“人心何时古过?”吕嵩说,“如是人心从古,何来大明今日的窘境?”
这话一针见血。
“倭寇怎么办?”有人冷笑。
“倭寇?”吕嵩笑了笑,看了蒋庆之一眼,“长威伯正无所事事……”
“老吕,我事儿多。”蒋庆之正色道,“不过,也不知台州那边的京观如何了。”
这个杀神!
众人只觉得一股寒意袭来。
“长威伯可能担保开海禁后,倭寇不会袭扰大明?”有人挖了个坑。
蒋庆之却笑着跳了下去,“你这话说的,你可能担保今年大明不出一起命案?”
呃!
那人愕然,蒋庆之淡淡的道:“本伯唯一能担保的便是,开海禁的那一日,便是倭寇覆灭之始。”
众人一怔,有人说:“口说无凭。”
“你还想让本伯立下字据文书。”蒋庆之看了那人一眼,“凭你也配?”
蒋庆之说道:“三年之内,若是不能覆灭了倭寇,本伯便丢下这一切,带着妻儿出海!”
呯的一声,那官员一拍掌,“好,本官便等这三年。”
随即,他发现小伙伴们都在愤怒的看着自己。
这口子一开,好似就成了条件。
——开海禁没问题,但你蒋庆之必须在三年内灭了倭寇。
你以为自己挖了个坑,埋了蒋庆之,却不知埋的是自己。
这么蠢的猪队友……
“咳咳!”徐阶终于开口了,“长威伯,这是朝堂,万万不可信口开河。”
咱不提开海禁的事儿,单独说三年覆灭倭寇的承诺。
看,这才是挖坑。
蒋庆之笑了笑,“徐阁老可愿与本伯打个赌?”
徐阶楞了一下,打赌?
他想到了蒋庆之曾经的几次赌局,杜贺把自己赌成了蒋系大将,其他人可没有这等好运。
“老夫不喜赌博。”徐阶摇头。
“那么,请回吧。”蒋庆之指指徐阶的位置,毫不客气的给了这位一记隐形的耳光。
蒋庆之走到了最前方,先冲着嘉靖帝行礼。
很郑而重之。
“陛下,臣有话说。”
他这般郑重,有人就低声嗤笑,“装神弄鬼。”
“他总揽新政,这是要代表新政发话,蠢货!”有人骂道。
蒋庆之回身。
年轻的权臣神态自若。
“方才吕尚书一番话,本伯听了心有戚戚焉。”蒋庆之对吕嵩微微颔首,以示赞誉。
这个姿态仿佛是上官对下属。
众人这才明白:咱们必须要习惯蒋庆之的身份转变。
这位不只是帝王近臣,更是和严嵩平起平坐的权臣。
六部尚书见到他也得先行礼。
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!
说的便是蒋庆之的身份。
此刻他站在那里,自然有一种威严。
吕嵩只觉得浑身的精气神都散了,此刻脑子里空荡荡的。
那番话说出来后,等待他的会是什么?
反目成仇!
各种攻讦!
儒门叛逆!
墨家走狗!
吕嵩拱手,退了回去。
“海禁,必须开。”蒋庆之开场白非常强硬,“莫要用什么人心不古来搪塞,大明现状你等都清楚。不开源死路一条。”
有人说:“既然如此,当让群臣畅所欲言。”
“那么,要不就来个表决吧!”
有人建议表决,这是不怀好意……谁都知晓今日在场的人大多都是新政的反对者。
“朝中大事表决无可厚非,不过,开海禁利国利民,百姓的代表何在?”蒋庆之反问。
“百姓无知无识,如何能参与此事?”
“无知无识?”蒋庆之冷冷道:“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秤。开海禁对百姓是好是坏?有了需求就有了生产。有了生产就有了收益。每家每户但凡每月多织些布匹,三餐便能多一些油腥,孩子也能多吃几口……”
“那么长威伯以为当如何?”有人问。
“吕嵩说了那么多,本伯也说了不少,苦口婆心,以理服人……可依旧换不来你等的幡然醒悟。既然如此,那何须弄什么姿态!”
蒋庆之目光锐利,“既然如此,那何须询问你等?开海禁之事,就这么定了!”
“……”
众人愕然。
“你……你这是想一言而决,你以为自己是谁?”一个老臣子颤颤巍巍的出来,指着蒋庆之喝道:“你要谋反吗?”
蒋庆之无视了他,环顾一周。
“谁赞同。”
朱希忠一直在担心今日之事无法善了。
他想过蒋庆之的各种应对之法,可就是没想到这厮,他竟然掀桌子了。
商议个屁!
独断专行就是了。
那么前面他的隐忍为何?
是为了吕嵩!
朱希忠看着吕嵩,吕嵩在看着蒋庆之。
吕嵩苦笑着,想到了蒋庆之多次想把自己拉过去的事儿。
这厮……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啊!
不过老夫为何觉着心里却格外熨帖呢?
“蒋贼!”老文官戟指蒋庆之,随即拱手:“请陛下做主。”
这急转弯,转的让人措手不及。
蒋庆之软硬不吃,但嘉靖帝不同,他吃过群臣的苦头,该知晓厉害才是。
道爷看了许久的热闹,淡淡的道:“诸卿以为如何?”
“臣反对!”有人喊道。
“朕,没问你!”道爷冷冷道,“朕问的是,庙堂之臣!”
国家大事,帝王当与庙堂之臣商议决断。
所谓庙堂之臣,指的便是宰辅和六部尚书。
其他人,不够格!
这一招堪称是天外飞仙,一下打了那些人一个措手不及。
严嵩首当其冲,他出班,心想自己最终难免要为蒋庆之背书,何不如早点站出来支持他,还能获得嘉靖帝的赞许。
“臣,赞同开海禁。”
“徐阶!”道爷开口点将。
徐阶:“……”
老徐走了出来,低头:“臣,附议!”
众人哗然。
“长威伯!”
看,道爷称呼徐阶为徐阶,而称呼蒋庆之却是长威伯!
这亲疏远近,一目了然。
“臣赞同开海禁!”
“六部!”道爷看向六部尚书。
“臣附议!”老天官熊浃出班表态。
“臣附议!”王以旂代表兵部表态。
“臣附议!”吕嵩开口。
“臣附议!”工部姜华说道。
礼部无需问,尚书是徐阶。
最后是刑部。
六部只要有一部反对,那些人就能藉此出手。
朱元出班,站在姜华之下。
他本反对新政,也反对开海禁。
但想到先前的事儿,朱元心中突然涌出了一股子怒火。
那些人在刑部私下动手脚却瞒着他,这是要让他成炮灰的意思。
你不仁,就休怪老夫不义。
“臣,附议!”
宰辅尽皆赞同!
六部尚书尽皆赞同!
“如此。”道爷看着群臣,双手在袖口中缓缓握紧。
“开海禁!”